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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1出口?

  第6章1出口?

  张沉的辞职申请和短信在他离开医院后一并被送来,程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,很快通过了他的辞职申请,再看手机时发现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,最上方是一条新短信,上面显示着:辞职的事我和人事已经打过招呼,最近几天不在家,回一趟云城,你不忙的时候给我回一个电话。

  程声盯着这条短信看,想来想去仍然没有给他回电话,他在这方面相当有自知之明,清楚自己演不好戏,多说一句多一个破绽。

  复查结束程声第一时间通知了Frank,一连好几天待在他家里,跟他商量他俩正卡在一半的事业。

  Frank对这件事很表现得豁达,靠着沙发开了罐啤酒,当聊天一样对程声说:“医生让你住院你就住,现在公司这么多人,又不像以前只有咱们几个,谁也走不开。现在呢,你先好好看病,大事我顶着,顶不住咱俩就当前些年攒的钱被一把火烧光了,当净身出户呗,我回去找工作,你留在这里听你爸安排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  窗外黑漆漆,程声靠着沙发往外看,竟还有心思开玩笑:“那这段时间员工骂老板可都是骂你一个人,没我的份。”

  Frank被他这话呛了一大口啤酒,爬起身从茶几上抽张纸,捂着嘴一阵猛咳,等终于咳得停下来才开口道:“你别说,我前两天无意中知道真有人骂咱俩呢,说每天工作量那么大全是因为给俩傻逼领导的错误决策做善后工作。”

  这话也让程声笑起来,卡带似的笑了几秒嘴角却又耷拉下来,“骂吧,人在这位置站着,做什么都有人骂。”他靠着沙发歇了歇,脖子朝上昂着,眼睛直冲天花板,想到什么忽然说:“我从小到大在每一个选择里做的都是错误选择,真不适合当老板。”

  Frank“嘿”了一声问:“真的吗?一次也没做对过?”

  程声认真想了想说:“只有考试的时候基本全对,其余时候全是错。”

  Frank先是嘟囔一句:“你们确实会考试,以前高中时有个半路来的中国姑娘,每门都A+,就没见过这么能考的。”他低头琢磨了一会儿,想程声后半段话,又是恍然大悟:“那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精神不正常了,每个选择都是错,搁在你这头倔驴身上是得疯。”

  说完他往程声那方向望去,看他消瘦的脸颊和刀削似的下巴,手心里攥的啤酒瓶凑在嘴边,却也不张口去碰,看久了连连叹气:“我记得咱们一起读硕士那时候,你跟着那谁的实验室做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项目,还混了两篇一作,那段时间精神状态都升高了些。”他回忆起什么,深凹的眼睛眨巴着,接着道:“谁能想到做生意是这样?还以为我们能在风口浪尖当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船呢。”

  程声还昂着头,听了笑得开心:“都没那么容易,靠自己都没那么容易。”

  他用余光瞥到Frank一直往自己这边看,直起身去茶几上够了一瓶可乐拧开,换了一个更放松的坐姿,接着说:“我爸特看不起我创业这回事,他觉得我该搞科研搞到顶,在大学里找个教职比做生意强,我从小到大跟他对着干,到后来跟自己对着干,现在发现最适合自己的好像真是他说的那样,他比我更懂我适合做什么。”

  挨着他的Frank再开了一罐啤酒,刚想递给程声却忽然发觉他这段时间要禁酒,悻悻把手收回来,自己灌了两口,好像程声的话让他怄不过似的,连说好几句“他妈的”才继续道:“先好好做吧,等做到有人愿意收购咱们咱俩就撤,歇一歇,再这么下去命都要给透支完了,再能熬也得留着命哪。”

  决定住院那晚程声拎着满手礼物去了一趟海燕家。住院这一个月正好穿过年关,程声估摸着自己大概没法和他们过除夕,一个人去超市扫荡一圈,买了些吃吃喝喝的东西给海燕提前送去。

  海燕家在一片只有几层高的破筒子楼中间,十几平米大,家里卫生间只有蹲坑,洗澡要去楼道尽头的公用淋浴室。程声对这片地不熟,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在一栋栋筒子楼中间找了大半天才找对地方,一只肩膀夹着刚通话结束的手机,慢腾腾在漆黑的楼道里走。

  这栋楼挨家挨户门上一个标识都没有,海燕怕程声找不到自家,特意倚在楼道口等他,她有种特殊能力,能熟练且精准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,刚听到楼梯间的动静就夸张朝下面喊起来:“程老板,你来啦?”

  底下人应了一声,热情地回应她。

  海燕前一秒还笑着,可刚一听到程声手里包装盒来回摩擦的声响,脸上的笑瞬间消失,语气也变得不大乐意:“你给我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?我这里什么都不缺。”

  “我过年要忙公司里的事,没时间和你们一起了,这不是提前来补偿一下么。”

  站在楼道口的海燕“哦”了一声,眉头却拧着,心里还是不大乐意。

  程声摸黑从这栋破楼底下爬上来,到楼道口终于看到些光亮,顺着光亮他看到海燕住的这层全貌,狭窄的过道里挤了十来户,每家门都掉了漆。他跟在海燕身后往里走,到了门口停下脚,没忍住问她:“张沉没给你找个好点儿的地方住?”

  正拿钥匙开门的海燕一听,刚刚皱着的眉瞬间打开,她笑着说:“你可真不了解张沉。”

  叮当响的钥匙再被收回去,海燕带着身后大包小包的程声进门,把自己的拐杖撂在门边,腾地一声扑在床上滚了一圈,脸朝着程声的方向说:“我自己有手有脚有工作,哪怕他是我亲弟弟我也不花他的钱,张沉了解我。”

  说完她扑腾着直起身,往床头一靠,手招程声过来,“家里什么都没有,你就坐我床上吧!”

  程声把带来的年货放在整间屋子唯一一张桌子上,顺带四处环绕一周,泛灰的大白墙,靠下位置刷的绿油漆,一张与胯齐高的木桌,挨桌脚处立了一排红红绿绿的暖壶,程声还想移脚往厨房走,就听前面的海燕不断催他来床上坐。

  他挨着海燕坐下,旁边的人因为他的到来似乎很兴奋,手揽着他的胳膊,靠在他身上笑:“你这个本地人是不是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?”

  程声觉得她身上暖和,应了一句“是”后也挨着她的脑袋靠上来,他们两个人就在这张木板床上互相靠着,什么都没说。

  很久之后程声拍拍海燕的腿,说起憋在心里很久的正事:“你想不想换个工作?我们公司搬了新楼,现在正要招两个负责问询的前台。”

  海燕夸张地“哇”了一声,没回答他的话,反而啧啧感叹:“你真的好有钱,能买一整栋楼来开公司。”

  “不是买,是按年租。”“那也很有钱!”海燕咯咯笑起来:“这里六百一个月我还嫌贵呢,租一整栋楼得多少钱哪!”

  程声说:“不全是我的钱,有我合伙人的钱,也有投资人的钱。”

  谁知海燕靠在他肩上接着感叹:“不愧是大老板,做生意还要多方出资。”

  程声明白自己跟她解释不通,也就只陪着她一起乐呵,他跟着笑了一会儿,仍是不放弃,正儿八经劝起海燕工作的事:“工作内容很简单,你肯定能做得来,来吧来吧。”

  靠在他肩上的人不答话,程声继续劝:“前台比你现在做的盲人按摩要轻松,环境好工资也高,你就来我这里吧。”

  这样目的明确的再三邀请使海燕忽地皱起脸,她沉默许久忽然问: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不等程声回答她又进一步问:“你对所有女人都很好吗?还是和张沉一样?”

  程声愣了一下抬起头来,反问:“张沉是什么样?他对所有女人都很好?”

  “张沉只对两个女人特别好,别人他是无所谓的。”海燕直起身,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彻底闭起来,一丝缝隙都不露,她像在回忆什么,仰面朝天花板,缓缓开口说:“张沉对我好得不得了,对他们乐队里那个女鼓手也好得不得了,可那不是一种好法。”

  “张沉给我找工作,帮我还原来家里的债,带我去省会去北京,最难最苦的时候也咬着牙带我。我是瞎的,什么也看不到,可我心里条条框框清楚得不得了,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样好却又不图她一丁点东西,你说这是为什么?”

  说到一半她扑通一声倒在自己这张破木板床上,接着说:“可他对七媛的好不一样,他从不像对我那样对她,老刘和我关系好,他总说张沉那人怪得很,明明爱盯着七媛看,排练录音时对她却再严格不过了,稍微有一点细微瑕疵都要毫不留情指出来。但张沉对她还是好,他自己对那姑娘那么严却不准别人说她一句难听话,要知道那女鼓手可嚣张,像个母老虎一样,刚来北京演出就在无名高地跟人打架,我是后来听老刘讲起的,说那人在后台被七媛抓出一脸伤,气急败坏地朝她脸上吐吐沫,骂七媛地鼓节奏都踩不稳还敢在乐队里打鼓?当果睡男人还不够她发挥?那个男人刚说完就被张沉按在地板上打,下的死手,附近乐队工作人员全跑来拉架,可谁拉得住张沉?他把那男人打得满嘴血,两边脸颊肿起老大一块,牙都打掉好几颗还不停手,后来那男人耳膜穿孔住了院,张沉把他住院费结清这件事就算过去了。”

  说完她开始笑,面颊肌肉也跟着笑声收缩,她拉了拉程声的毛衣袖子,笑着说:“他就只对我们俩特别好,好像找到什么出口一样,你呢?”

  程声愣着,身体半僵。过了几乎一分钟,他顺着海燕的手同她并排躺在这张木板床上,侧过半个身体朝向海燕,眼睛在她有些熟悉的脸庞上来来回回扫视。程声透过她的脸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,明明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却硬要费劲把自己打理得干净,头发整齐,一绺绺盘在脑后,衣服虽旧却清爽,凑近了闻有若有若无的洗衣粉味。他看着这样的熟悉的女人忽然产生了什么冲动,把海燕布满厚茧的手牢牢攥进自己手心里暖着,半晌才开口:“我和张沉一样。”

  他的手比海燕大一圈,给人一种能保护人的错觉,他紧了紧裹着她的手,不知对谁念叨着: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

  这三个对不起让海燕夸张大笑,鼻子眼皮全皱着,等笑够了她也侧过身,环抱住程声的脑袋,让他趴在自己颈窝,一下下耐心捋着这个疲惫男人的头发。

  她叹了口气:“弟弟,我算看明白了,你和张沉骨子里其实是一种人。”

  从海燕家出来,程声一个人蹲在马路边连着抽了几支烟,抽到一直起身就头晕脑胀差点撞树,他迎着风让身上难闻的烟味散了散,拿出手机在短信里打出一句话:我好想你,我好想你。

  他死盯着屏幕,怎么也按不下去发送键,这条短信删了写,写了删,最后发出去的是:最近和Frank有大项目要忙,我打算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一个月,忙完这段时间再回家。

  刚发完短信对面就来了电话,程声唯恐自己一开口就要露馅,把手机按成静音,眼不见心不烦,但就在他挪脚打算往家走的空档,手机屏幕上闪着的号码忽然变成家里的座机。

  程声盯着屏幕,任这个熟悉的号码一直跳,最后还是接起来。

  爸爸的声音苍老很多,只“喂”了一声就开始哽咽,像是不知该和陌生的儿子说些什么。

  程声在路灯下举着手机,想起自己出国前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收拾东西,正巧翻到爸妈以前的黑白影集,画面里几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站在清华二校门标志性的门楣下合照,他们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,脸上全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。程声还翻到老程十八岁的日记,那本厚厚的牛皮本里挤满密密麻麻的字,他随意翻到一页,里面写:数学真他娘的难,学学学,学他娘个腿,我要吐了!等我以后有孩子一定按着他学更难的东西!

  程声回过神,迎着街边的路灯朝电话那头说了一句“爸”,桀骜不驯的青年老程忽然坍缩成老树皮一样皱巴巴的中年男人。他听到对面终于有动静,也开了口,只不过一直在忧心忡忡地念叨程声:“你怎么都不知道回家来看看爸妈?没见过忙成你这样的,老商家儿子和你一样也创业,做房地产开发,人家怎么每天悠闲得很?前几天你妈和他妈逛街喝下午茶,正巧说起这事,回来就跟我说羡慕人家儿子,懂得抽时间回来陪陪父母。”

  程声手里拎着包,走到一排路灯下,想了想朝对面说:“不一样,我们这边大事小事都得在我手里过一遍,真抽不出时间来。”

  对面又是一阵长吁短叹,“对了,你不住原来那个房子了?你妈昨天晚上想去看看你,怎么敲门都没人在,给你打电话又是关机,回来就跟我念叨,说那破小区管理也不严格,来来回回进小区大门的人那么多,保安连问都不问,你在那地方住能舒服?回家来住吧,离你单位也不算远。”

  程声低着头,想起刚刚在海燕家的事,那双温暖的女性手臂环抱着他的脑袋,把自己寻不到出口的道歉一并环进胸膛里,他还想起张沉,想起他和自己同样的做法,忽然间决定些什么,朝电话那头脱口而出:“爸,我结婚了,以后要试着过我自己的生活了。”

  刚说到一半,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动静,但紧接着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巨响,好像盘子杯子全被卷去地上摔了个稀巴烂,对面的人像哮喘犯了一般剧烈喘着气,吭吭哧哧大半天才扯着嗓子骂他:“白养你了!真是白养你了!”

  可他喘着粗气骂了没两句,情绪又降到谷底,听程声一直沉默着,不甘心地再次开口问他:“你多会儿结的?跟谁结的?你上次回趟家原来是要偷户口本?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爸妈?咱家就你一个孩子,二十八了全都着急,但又不敢催你,我和你妈原先商量着以后一定给你办个最气派的婚礼,可你就这么随便,这么不当回事……”

  夜里风猛,程声裹了裹外套,路灯下低着头想事,听了很久对面人来来回回踱步叹气砸桌子的动静,终于开口说:“不随便,一点都不随便。”

  顿了顿,他又说:“爸,你还记得张沉吗?十年前奶奶要你帮他办事的那个小孩,就是他。我们又见面了,他现在特别厉害,什么都会,比我靠得住,你见了肯定也会喜欢他。”

  对面不说话,只是粗重地喘着气,程声望着马路对面黑黢黢的草丛,接着说:“你不是一直担心我的病吗?可我以前做了大错事,本来就该有报应,得病也是报应的一部分。但我的出口现在就在我面前明晃晃摆着,我想赶紧把病治好做一个健康人,整个人生都从头再来一遍,说不准这次就不会做错事了。您就原谅我吧。”

  程声听电话那边只是一个劲儿地喘,又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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